暴風雨和「番仔火」之間存在著什麼關聯?貝殼和鳥屎又是在何種情況下被並置﹙juxtapose﹚?如果有一天,「逬的一聲」炸燬的不是世貿大樓而是我們所居住的台北城;如果有一天,政治社會的亂象導致「內戰」在台北爆發了……在新作《嬉戲之Who-Ga-Sha-Ga》中,紀蔚然大量挪用大眾文化——電視新聞SNG連線、電影《臥虎藏龍》、鄉土劇及偶像劇等文本,加以改編和諧仿﹙parody﹚,極盡惡搞之能事,拼貼出一齣荒誕鬧劇。



《嬉戲》其實是由作者紀蔚然先前為文學雜誌及報紙專欄所寫的十二篇幽默雜文結集成冊的。文章主軸在於談論戲劇,觸角卻延伸到作者戲稱為「正職」的麻將﹙教書則號稱副業﹚、好萊塢電影、電視媒體亂象等議題。不同於以往讀者所熟知的劇作家角色,這回紀蔚然應雜誌主編之邀開始寫起散文,豐富的專業背景知識塑造出其獨特的散文風格。十二篇正文之中處處洋溢著反諷語氣——或者更精確點,洋溢著用反諷語氣包裝的憤世嫉俗:〈好萊塢十大〉中批判好萊塢電影俗濫公式、〈黑白顛倒看〉嘲諷時下台灣的電視節目與廣告、〈叫我Archie Bunker〉中對自己日常生活的細查、〈荒謬高三〉中所延伸出對現行教育體制的不滿……其實都透露著紀蔚然對現狀無能為力所衍生的憤懣;憤世嫉俗,但並不鑽牛角尖,反倒藉由反諷手法,讓自己保持清醒,嘻笑怒罵、冷眼旁觀。可是,或許散文這項文類對紀蔚然而言還稍嫌陌生,雖然行文之間少不了一貫的紀氏機鋒,結構方面卻略為鬆散:忽而談生活,忽而說戲,讀者在閱讀的同時常會有正在聽紀蔚然說話﹙說故事﹚的錯覺。語氣親切詼諧自是不在話下,但是對習慣閱讀/觀看其劇作的讀者/觀眾而言,紀蔚然特有的精練語言節奏也隨著這樣的親切詼諧被稀釋了。

附在這十二篇「正文」之後,脫胎自正文的「副產品」——劇本《Who-Ga-Sha-Ga》,似乎才是全書菁華之所在。劇中許多對白直接挪用或改編自正文。正文當中較為零碎、神來一筆的橋段在劇本中獲得極大程度的發揮,而劇本也因為有正文的存在而獲得初步的解讀。書中相互交織的內在「互文性」﹙intertexuality﹚提供充足的資訊,讓讀者/觀眾深思並且上溯到作者所引用的大眾文化文本,探索外在的互文,挖掘更多閱讀的趣味。書名《嬉戲》不斷衍異﹙differance﹚:是嬉鬧,是戲言,要快快樂樂地惡搞,要無厘頭,要「kuso」……總而言之就是要nonsense

這樣子惡搞到了極致,也是能夠「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甚至將《嬉戲之Who-Ga-Sha-Ga》轉化成為一項新的文學實驗——「無厘頭文學」﹙nonsense literature﹚。「無厘頭文學」並非純粹為惡搞而惡搞,而是耍弄、諧仿廣為接受的現實或意義,將之翻轉而「無厘頭化」。「Who-Ga-Sha-Ga」不是憑空胡搞瞎搞,而是建立在讀者/觀眾的知識基礎之上。《嬉戲之Who-Ga-Sha-Ga》主要由兩條線交織而成:兩名舞台劇演員阿浩和小歪回到因為台北城大爆炸而成為廢墟的劇團,小歪對暫時失去記憶的阿浩回溯爆炸的始末;中間穿插許多段戲中戲,成為另一主軸。劇情充滿末日狂想:台北因為內戰毀了,中央政府流亡到高雄,基隆宜蘭甚至連鼻頭角都吵著要獨立;台北成了一座超大型監獄,外圍設置許多崗哨,沒有能力移民但想離開台北的人必須經過重重檢查。兩名演員為了通過「audition崗哨」,焦慮又狂亂地試圖在劇團廢墟之中找出之前編的劇本來排演。每一段戲中戲都如同劇情主線,充滿作者所謂的「派洛蒂」﹙parody﹚。

安插在戲中戲第二段的「秀蓮點點點」是全劇的第一段高潮﹙排演時小歪飾演俞秀蓮,阿浩飾演李慕白﹚:

俞:壓抑只會讓感情更強烈。

李: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慾望。

俞:那,慕白兄,你還在等什麼?

李:我……

俞:﹙伸出手,放在桌上﹚這我的手。

李:﹙跟她握手﹚How do you do?

俞:你在故意裝蒜嗎?

李:不是,秀蓮……

俞:講下去啊。

李:我以為你會打斷我。

俞:我們不是在演電視,這是生活。

短短幾筆,左批《臥虎藏龍》最為人詬病的拗口對白,右諷電影中所描述含蓄過了頭、超越現實人類本能的情感反應。最後,小歪飾演的俞秀蓮一句:「不要跳了。沒有吊鋼絲還在那邊裝。」對讀者/觀眾揭示了逆向思考的趣味。「哀莫大於斷頭」嘲諷電視新聞SNG連線時,記者普遍不知所云又會讓聽者為之氣結的提問內容;「來人啊!」利用推理小說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和包青天的對話,說明曾經紅極一時的連續劇《包青天》劇情的不合理;「你打我我我!」和「你是貝殼也是鳥屎」分別挪用偶像劇與鄉土劇情節模式,穿插演員排演時的現實對話,暴露出電視上浮濫的偶像劇與鄉土劇情節及表演方法的荒謬可笑之處。

    嘲弄完電視媒體種種亂象,紀蔚然當然也沒忘了幽自己一默。「要灑就要all the way」一段,他以自己曾經試圖參與電視編劇工作的經驗為依據,煞有介事地大談「灑狗血」的由來。最後,回到文本現實中的兩名演員,帶出全劇的最高潮:阿浩終於完全恢復記憶,想起「迸的一聲」的另一個可能性。當讀者/觀眾回想起先前小歪所說的「蝴蝶效應」,對照阿浩與小歪即興演出的內容,可不光只會心一笑,而是會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嘆服紀蔚然的惡搞功力。

紀蔚然操弄語言的能力,堪稱語言的煉金術師。語言實驗的痕跡在他的歷年作品,諸如黑色喜劇《夜夜夜麻》、處理身分認同的《烏托邦Ltd.》中清楚可見,是紀蔚然作品的最大特色。在《嬉戲之Who-Ga-Sha-Ga》中,他更加添入大量的大眾文化文本,使劇本的「互文性」比起其先前的作品更為可讀;劇本演出時,也會因為這樣的題材較為易懂,而能吸引原本認為舞台劇﹙尤其是實驗劇場﹚晦澀難懂的潛在觀眾群。當然,「胡搞瞎搞」這樣的新型實驗還是免不了有些風險:即使互文的部分已經盡量取材自大眾文化,沒看過偶像劇、本土劇或者《臥虎藏龍》的讀者/觀眾可能不太跟的上紀蔚然設計精密的快節奏笑點;沒看過他的前作《夜夜夜麻》的,聽到他說「像我個人就特愛灑髒話」甚至可能會一頭霧水,純粹為字面意義發笑;普通的讀者/觀眾甚至容易在狂笑一陣後,忽略了他真正想傳達的嚴肅訊息。然而,對「有練過」的讀者/觀眾而言,接踵而來的笑點和其背後的互文指涉,不但讓人接應不暇,更不禁大嘆:原來後現代加上無厘頭,可不只是周星馳的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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